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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张之维乙女】下山 18

张之维乙女

时间线:1920s


这张垫一下,没想到写这么长……我果然本质上是个民俗小说写手= =下一章正式进主线(头皮发麻)





18 月明

 

张之维发现唐沅这天不对劲。

早起时她还一如往常,甚至出门买了早点回来——就是从那之后有些反常了。她除了买面窝油饼之外,还带回一份《汉口中西报》。张之维熬了她心心念念的江米粥,她虽是吃喝说笑如常,但张之维感到她是心不在焉,脑子里显然在想别的事。要在半个多月前,他是断然看不出来的,最多也就觉得有些异常,可他如今立刻直觉唐沅的反常是与那份报纸有关。

吃完一碗稀饭,唐沅简单地收拾收拾,就去送字。张之维把她带回来的报纸拿起来一看,密密麻麻排布的铅字好似蚂蚁列阵,并且印有一些粗疏的图画,和惯常读的古书大相径庭。他从头到尾细读一遍,发现些许端倪——第二版刊印的是汉口地方新闻,其中有一条消息,说的是汉口某巨富家中遭了飞贼,失窃大量财物,损失计有五千银元以上——张之维默默算了一下,这可够龙虎山上下五六年的生活了。一般的毛贼做不得这样的巨案,难道是碧眼狐狸?他们上次探得碧眼狐狸的讯息还是在武昌治下,武昌汉口一江之隔,唐沅在武昌没寻到碧眼狐狸的踪迹,如今见了这条新闻,心里恐怕也是这般生疑。

另外还有些租界的新闻。张之维听唐沅说过,所谓“租界”,就是外国列强在中国城市里设立的外国人居住地,虽然名义上仍属于中国,但一切权力,从行政到法律都由外国执掌,是不折不扣的“国中之国”。租界多设在港口城市,唐沅的家乡天津作为第一批开埠的城市,很早就设立了许多租界,汉口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商埠,英法俄日德甚至于比利时这样不知名的小国,都能在这里画地为“界”。

果然就刊登了一条日租界的新闻,什么“玄洋社”的浪人与租界外的中国人发生冲突,打伤三名中国的商贩。看来他们在这落花巷里岁月静好,“乃不知有汉”,而外头的世界却动荡得很。

李宏赶着节下临时抱佛脚,下午也来磨着唐沅学习。他母亲李秀珍很客气,送了一包家作的桂花饼,有充作“束脩”之意,唐沅全塞给了张之维。晚上她写完了屏条,显出疲倦的样子,早早就回屋去睡了。

张之维本在刻苦攻读《伤寒杂病论》,见唐沅去休息,就把针线笸箩拿来,摸出里头那双纳了一半的鞋底,寻思明天也得去买点儿鞋面布——指尖忽然触到什么粗糙的纸质品,他翻出来一看,是一本薄册子,《教育旬刊副刊》,右下角又有一行小字“利群书社刊印”。哦,他想起来了,这是唐沅在武昌的时候从街头寻摸回来的,这几天一直看她在读,大约是下午给李宏讲学的时候顺手塞进笸箩里,过后就忘了拿出来。

他翻开第一页,标题叫做“物质变动与道德变动”,一行行看去,这原来是一篇白话文章。里面许多见所未见的新名词,什么“自由贸易”,“平和主义”,“帝国主义”,好在纵不全懂,也不影响阅读,尤其是提到的“达尔文”,“马克思”这两个人,想来是外国的哲人,他们的观点非常新颖,张之维闻所未闻。且看作者不疾不徐地从动物说到人,由中国的传统说到外国的历史,由宗教和哲学谈及风俗习惯,都大大地增长了他的见闻,并且有许多看法是他曾隐约想到,却不曾琢磨透彻的。

张之维兴致勃勃地把这篇文章从头看到尾,他虽然一心清修,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,既然师父叫他下山历练,那么他就甘心做一块海绵,汲取世俗的一切知识,并与自己在山上所学的道理一一地互相印证。

外面传来两声很脆的锣音,张之维这就知道是二更时分了,他收拾起桌上的东西,熄了煤油灯,自回房去休息。忽然想起唐沅,在她门口略停留一步。唐沅动作轻,睡觉无声无息,在外面当然听不到什么动静——

不对。

张之维深吸一口气。他无事一般地走回自己房间,打开窗户就翻出去,绕到了唐沅窗外。伸手一探,窗户果然是虚掩的。这次他却犹豫了片刻,才揭开窗板。

今夜亦是晴夜,天清如洗,月明如镜,借着月光,张之维的目力又极好,所以室内的一切都看得清楚。

屋里空荡荡的,唐沅的床榻上,帐子好好地悬着,她白天穿的那件雪青色长袍搁在床上,主人却不知去向了。

他们在来汉口的路上,不仅商定称谓和职业,对于生活方式也尽做了安排。还是唐沅率先提出房租及张之维行医的本金均由她出,另一方面,张之维自然也得承担起照顾唐沅生活的责任。事实上,虽然唐沅自嘲“写得眼花就为这一两块钱”,但她的收入还真是一直比张之维高……唐沅对于家事样样都做不来,疏懒应酬,连卖字所得的薪酬都直接交给张之维做家用,除了那天抱怨了早饭没有江米粥,可以说她是甩手掌柜万事不管。因此在家里差不多是唐沅主外,张之维主内,而且两人各安其分,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。

唐沅唯一挂怀的就是碧眼狐狸的下落。据她说,武昌官面上的人物太多,碧眼狐狸必不敢兴风作浪;汉口多豪富之家,又有外国人的租界,鱼龙混杂,更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。她对汉口似乎颇熟悉,时常易容改扮去探听消息,只不过现在她出去都不避张之维。然而今天唐沅却一反常态,又避人耳目夤夜独行,究竟是为什么?难道她获知了碧眼狐狸确切的消息?

张之维直觉并非如此。唐沅虽然忌惮碧眼狐狸,可压根儿不怕她,她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样,大概也不会是为了武当的石门周圣二人,否则就该是心烦意乱了。他扶着窗棂沉吟半晌,一片寂静之中,只有秋虫唧唧地鸣叫。淡淡的月色浸在窗纸上,一格一格的影子很是分明。

虽则他当时潜心读书,但一门之隔,唐沅竟能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,想必在天津和北京,她也是这样飞出深闺,半夜而出,去做她诡秘难测的事吧。这姑娘真像一条能升能隐,神秘莫测的龙一般。张之维既感叹她的本事,又对唐沅的秘密主义不禁默然。

他站了一会儿,唐沅依旧没有回来。他知道不需要太为唐沅担心,即使唐沅说汉口“鱼龙混杂”,可是能难为她的人,恐怕真没有几个。

一夜平静,窗子没响,门也没动。第二天早晨,唐沅“起”得比平时晚了些,脸色尽管还有几分苍白,却恢复了以往安详平静的态度。

这一天已经是八月十四。街上比平日更为忙碌,售卖月饼的点心铺子也挂起各色纱灯,难得是天朗气清,秋风送爽的好气候,因此中秋节的氛围竟比元宵节还要热闹。

北京有“女不祭灶,男不拜月”的讲究,在汉口,拜月同样也是妇女的专利。除此之外,踏月夜游是女子们的一项集体娱乐,据说这样可以保佑家人一年身体康健,祛病禳灾。落花巷里的妇人们也相约同去汉江边冶游,约唐沅同去,被她婉言推却了。

一转眼,就到了中秋节下。天刚擦黑,许多铺子就关上了门板,各自团圆去了。马路上却是车马喧嚷,那些平常不大出门的官太太贵小姐,今天都出门观灯夜游来了。就是一般的普通人也个个花枝招展,笑语腾腾,在街上往来着,拥挤着。汉江边上尤其热闹,小孩子们“玩荷灯”,在荷叶上顶一根小蜡烛充作荷花灯,放进水里看它们漂流。花船上张灯结彩,一些有钱的人家放起烟火,烟火喷起和树一样高的火花,红的绿的烟花在天边忽起忽落。有大商号放起花盒,这种花盒都是有形象,有故事的,《三国演义》,《西游记》,《水浒传》,不要说小孩子,就是大人们也挨挨挤挤地凑过来,看得入神。而那些街头无赖也大肆活跃,暗中摸索妇女,偷钱,损伤人的新衣,简直无恶不作。所以喧嚣的欢笑之中,便不时夹杂着男女的怒骂声,呼唤挤失了的孩子之声,还有起哄声,汉江的潮声都不可与之相比。

张之维和唐沅却没有去赶这个场子。因为他们到街上一看,简直太喧哗,太热闹了。人头攒动,简直是如一锅稠粥一般。

唐沅比较有先见之明,预先去馆子里买了红烧划水——“划水”者,鱼尾也,石耳炖鸡,干烧笋这三个菜“改善伙食”,也省得张之维费时费力。汉口本地的菜肴似乎不成体系,满大街都是挑着徽菜招牌的饭馆。另外还有各色月饼——唐沅因为懒得挑,干脆每种口味买了一只凑满一盒,他们俩都喜欢吃桃子和苹果,遂堆了一碟子,和月饼一并放到桌子上,连着驱虫避热的蒲扇拂尘,端到后院。

此时秋月明,秋风清,两人在一团清光里坐定,各取了果子边吃边谈。所谈的无非是中秋习俗。龙虎山四时八节都有祭仪,中秋也不例外,设坛祭月,祭祀土地,一番忙碌后撤坛,各人分得香供,无非也就是月饼瓜果。因为甜食十分难得,所以师兄弟们都很珍惜,怀义一只月饼能吃三天呢。

“总之怀义就是特别抠门儿,演得精穷——感觉抓着他摇一摇,叮当都不响的那种!”

“我们那有一句俗话,包子肉不在褶上——说得就是像他这样吧。”

唐沅付之一笑,想张怀义是演的,张之维却是真的。可见至少在心计这一方面,一百个张之维大概也不是张怀义的对手。她笑了一阵,也说起平津的中秋。京津因为近,习俗也差不多,供月宫马儿——所谓的“马儿”,并非真的是马,而是版印花纹的纸,黏在黍秆架子上,上面印诸天菩萨,下面是玉兔站立持杵捣药。北京还有一种特产就是兔儿爷,也就是兔子泥偶,大的有二尺多长,小的只有寸把高,雕工精绝者栩栩如生。至于玩花灯,猜灯谜,那和元宵节也没什么不同。

中秋还有一项要紧的,就是赏月酒——说到这,唐沅忽道:

“诶哟,还有件东西没拿。”

她返回屋里,少时捧了一只小坛子出来,取刀割开封泥,一股醪糟的甜香扑鼻而来。

“今天街上有房陵人卖酒,他们叫‘洑子’,其实也是黄酒的一种。不知比绍兴酒如何?”

她先给张之维倒满一杯,然后也给自己倒上,酒色如黄玉,古人称酒为“琼浆玉液”,琼也是玉,可见古代的酒大多是这种半透明又浓稠的玉质。张之维喝过酒,虽然喝得次数少,但从来没醉过,所以他判断自己酒量不差,只不知道唐沅怎么样。他略闻了闻酒味儿,心下稍安,看来这酒不烈,不易醉人。

唐沅双手扶着杯子向张之维敬了敬,没说什么吉利话,杯口还是低了他一些。张之维喝了一口,这酒滤得少,口感竟是绵密的,滋味甘甜微辣,倒很顺口。他一看唐沅,她雪白的脸颊上已泛起淡淡的红晕,所幸眼神清明如常。

“你瞧你,脸都红了——注意点儿!”

唐沅拿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脸,眨眨眼:

“我一喝点酒就上脸,这也没办法啊。”

边说着她边慢慢地啜饮杯中酒液,果然脸上的晕红不再加深,只像是两抹淡淡的胭脂似的,斜飞在她面上,衬着乌浓的鬓发,格外娇媚。她说是酒量还行,就这么喝完了一杯却比之前沉默些,只是托着腮发呆,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。张之维呢,酒助豪兴,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,噼里啪啦地向外涌,挡也挡不住。唐沅含着微笑,静静地听他说话。他被看得晕晕乎乎的,等反应过来把酒坛子一拎,已经没了一斤半——一斤都进了唐沅的肚子。

他张开五指在唐沅面前晃了晃。唐沅缓慢地扇动两下睫毛,黑眸子湿漉漉的,定焦到他脸上。

……得了,这家伙原来是那种阴性的醉法,引而不发,不声不响的,外表上根本看不出。何况这种酒入口绵甜,后劲儿却大,这会儿她的酒劲估计也上来了,难怪刚才开始她就不怎么说话了——张之维暗骂自己眼拙,赶紧按住她杯口。

“你醉啦。”

“我没有。”

醉鬼第一定律,醉了一定说自己没醉。她稳稳当当地坐着,除了脸红真看不出一点醉态。她伸出手攥住张之维的指尖,试图拨去一边,却怎么也撼动不得。

“让我再喝一点。”她比划了一下,“就一点点。”

“你现在完全就是个酒鬼样儿你知道吗?”

“……那好吧。那么就请你给我倒一点点,你肯定不会倒多的。”

张之维禁不住她这种楚楚可怜的情态,给她又斟了一点,不过是盖过杯底而已。唐沅端起来一饮而尽,从杯口凝视他,忽然笑起来: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给我倒么?如果是我自己来,兴许意志陡然坚定,就一滴也不沾了。但我知道你是不会令我太失望的!”

两人同声大笑,唐沅把茶杯推到旁边,以示她戒酒之志,当真连看也不看一眼酒壶了。

既不喝酒,她顺手拾起桌边悬着的拂尘把玩,随意转圜,毕竟有根底,随便转转也像是做戏。张之维道:

“我们刚认识的时候,你是装成出逃的小戏子,没这两下子,还真骗不过人。”

“天津人特重南昆,我父亲也是票友呢。我七八岁的时候,他就带我去曲会上玩儿。后来我也学戏,连《思凡》都能唱了。”

“当时我们看戏回来你也唱了一句‘人在蓬莱第几宫’,说是出自《玉簪记》,这讲的是什么故事?”

唐沅本就绯红的脸颊更红了些,轻轻说:

“没想到你还记得。《玉簪记》么,是明朝人高濂所写的一本传奇,讲的是金人南侵时,官家小姐陈娇莲在逃难途中与母亲失散,只能寄身在金陵女贞观里做了女道士,法名就叫做妙常。后来观主的侄子潘必正科举落第,也投到道观里来。这两个人经过茶叙,琴挑,偷诗一番曲折后,终于情投意合。后来被观主觉察,就逼迫潘必正赴试,登程之日妙常追到江边,雇船赶上,两人相会,以玉簪定情。后来潘必正状元及第,回到金陵与妙常完婚——就是这么个大团圆的故事。”她紧接着说道,“我那天唱的就是《琴挑》一折里的戏文,这一折也叫《寄弄》,最为著名,还有《偷诗》,《秋江》也是传唱很广的。”

张之维听得津津有味,他本来就很喜欢这些话本故事,听唐沅娓娓道来,更觉得有意思。唐沅被他盯得垂下眼去,实在禁不住,主动要求唱《琴挑》里的一支《朝元歌》。先言明喝了酒,嗓子不一定稳,便托起拂尘,轻转尘柄,起身唱道:

“长清短长清短清,那管人离恨?云心水心,有甚闲愁闷?”

她虽然穿着藕色的长纱衫,举止宛然就是矜持文雅的女冠,绕着张之维徐行的步伐飘飘如云:“一度春来,一番花褪,怎生上我眉痕?”

娇慵婉转,真是水磨腔调,待唱到“云掩柴门,钟儿磬儿枕上听。”这句时,不紧不慢地绕回自己的座位上,又端坐下来:“柏子坐中焚,梅花帐绝尘,果然是冰清玉润。长长短短,有谁评论,怕谁评论?”

似是余音袅袅。张之维鼓掌,唐沅微微一笑,她不再喝酒,就喝了一点水,听张之维问:

“这首《朝元歌》是妙常陈情,说自己行得端立得正不是?但词儿和唱腔,表现好像有些差异。”

她似是很诧异张之维问出这个问题,一怔,点头笑道:

“你真厉害,正是这样。《琴挑》前面是妙常弹琴消遣,和潘必正夜半在庵堂相谈,潘必正以诗相挑,但毕竟道俗有别,因此妙常必须表现出自己冰清玉洁,凛然不可犯。其实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后来潘必正言语轻佻,妙常虽佯作愤懑,也自陈‘岂无春意恋凡尘’,所以要唱出安于现状,内心却又波澜起伏的感觉。”

这么一场演下来,唐沅的酒意倒去了五六分。张之维递一个月饼给她,她咬一口,眉头一皱:

“五仁儿的……”

此时月上中天,夜游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,这深巷中,也能隐约听见响动。唐沅浅尝两口月饼,搁在茶杯口上,指着天心的圆月向张之维道:

“此情此景真使人想起苏东坡的词。”

张之维也抬头仰望。月明云淡,圆圆的月盘里还印着浅浅的黑影,那兴许就是广寒宫吧?月边的薄云被月光一照,几如透明一般。他于是也想到龙虎山的师父和师兄弟们。王维有诗云“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,这却是“拜月赏月少一人”了。但他天性豁达,略一感伤,便不挂在心上,只是微笑:

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”

唐沅于是也笑了笑。看见张之维的笑脸,她觉得心头上的重压轻了许多,但晚间独自回到卧室时,那种愁绪又随着酒意在心头翻涌。

淡淡的月色浸在窗棂边,微风拂动,树枝树叶的倒影印在窗纸上,好似一幅水墨画。她静默地望了一会儿在桌上游移不定的树影,在心中默念苏轼的那首《西江月》:

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?夜来风叶已鸣廊。看取眉头鬓上。

酒贱常愁客少,月明多被云妨。中秋谁与共孤光。把盏凄然北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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